10万人死亡、78万人致残、180万人中毒,这串数字的始作俑者,按理说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但现实是,此人非但逃脱了制裁,转身还拿了个诺贝尔化学奖,他就是德国化学家——弗里茨·哈伯。
1918年,欧洲人还没从一战尸山血海的阴影里走出来,诺贝尔化学奖就给了哈伯,招来猛烈批评,因为他不但用氯气、芥子气制造毒气弹,还亲赴前线指挥投放,双手沾满鲜血。
然而让更多人服气的是,一战之前,哈伯发明了用空气中氮气合成氨的方法,人类从此摆脱了对天然肥料的依赖,撑起了今天全球至少一半人口的粮食基础。
一边荼毒百万、一边造福数十亿,极善和极恶合二为一,弗里茨·哈伯与牛人辈出的德国化学家们一起,把化学化工与近代德意志的国运乃至今天我们熟悉的教育/科研/实验室制度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不久前我们聊到了美国NASA的起步是从德国搞来了冯·布劳恩,苏联太空的迅速崛起也是就地取材学习德国火箭技术的结果,所以很多读者在评论区不断cue德国科技,希望能好好聊聊,那么今天它来了。
首先,关于德国二战前的科技崛起,今天要聊的不是某项工程、某个机构、某种体制,而是化学这门学科。
俗话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化学虽然重要,但排在最后,化学家也没有数学家、物理学家粉丝那么多,一副埋头苦干的样子,还自带一点危险色彩。
这就与化学的学科属性有关。
化学不仅研究奇妙变化、反应过程,还是一门连接其他自然科学与工程技术之间的媒介,是一门渗透工业与经济几乎所有方面的实用科学,是一门在社会和科学系统中承上启下的中心学科。
比如制造机械,甲方给出需求,物理给出材料性能指标,而化学负责研究高炉里的铁水如何反应得到各种性能的钢材。
从炼金术,炼丹术,到今天新能源电池、光刻机的光刻胶,都需要化学,其他吃穿用住化学无处不在,但存在感却不强,连诺贝尔化学奖,都有个外号叫“诺贝尔理综奖”,什么都能扯上点关系,获奖的还可能不是化学家。
18世纪后半叶,在牛顿、莱布尼兹完成现代数学物理奠基一百多年后,这门低调朴实的学科才爆发“化学革命”,推翻了燃素说,确立了统一科学的命名原则和质量守恒定律。
在化学内部,比起第一次工业革命中基本完善的无机化学,有机化学的知识又更加落后,只知道有机物大概由碳、氢、氧、氮、磷组成,具体机制还不太清楚。
正是有机化学的滞后,给了德国逆袭的机会。
当时,德国还是松散的小国集群,没有殖民地,缺少进口资源,科学也远不如英法,燃素之类陈旧理论依旧在祸害教育体系。
但德意志崛起的苗头已经出现了。
当年神圣罗马帝国时期,德意志38个邦国貌合神离持续八百多年,等到拿破仑推翻哈布斯堡王朝,大家彻底分家,德意志的民族情绪反而上头了。
除了战败耻辱,关键还是现代科技与经济已经席卷欧洲,德意志不联合起来整合市场资源,真就只能看着白花花的钱被别人赚走。
穷则思变,作为德意志最强的普鲁士开始了改革:
第一,从教会手里拿回大学控制权,然后引入近代科学课程。
第二,带头兴办工艺学校,把种地刨土的农民大量转化为职业技工。
第三,牵头组建德意志关税同盟,市场供求关系也整合了起来。
产学研大致框架建立后,普鲁士开始寻找第一桶金。于是,“有机化学之父”、“农业化学之父”,化学界双料爸爸——尤斯图斯·冯·李比希登场了。
李比希生于1803年,从小就爱化学实验,而且是搞炸药,结果先炸教室被退学,后来当药房学徒又把阁楼炸了,被开除回家,似乎是又菜又爱玩。
其实他并不菜,根源是当时上流社会要么是哲学要么艺术,搞化学实践的都是社会底层,比如药店学徒、染坊工人什么的,方法经验很落后,李比希不可能自学成才。
爸爸没办法,在李比希17岁那年,找人送他去波恩大学学习正规化学。
李比希也真是搞化学的料,仅仅三年就拿到博士学位,20岁前往当时世界化学中心——法国巴黎索邦大学,投入大师盖·吕萨克门下。
两年后,李比希,经普鲁士教育改革家威廉·冯·洪堡推荐,回到德意志黑森公国吉森大学任教授。
他喜欢在教室做实验,又是燃烧又是爆炸,特别好玩,说话又好听,吸引了全欧洲的学生来听课。
更重要的是,李比希在大学课堂外,创立了世界上第一个以研究和教学为目的的吉森实验室,简单的仪器与先进的实验方法,拉开了理工男们的搬砖时代。
也许有人说,这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实验室吗?
没错,正是因为李比希,才有了今天大学里平平无奇的实验室体系。
要知道,两百年前欧洲人玩的也是学而优则仕,大学虽然不再专门搞神学,但也是文化人的地盘,为的是修身养性的精神追求,怎么可能跟“配药的,做肥皂的,酿酒的,搞涂料的”干一样的事情呢?
这也是为什么第一次工业革命主要是工程师推动,因为科学家们还在坐而论道。
但从小玩炸药的李比希可不喜欢辩经,而是在校外办实验室,然后先在课堂上讲解实验原理流程,再把人拉到实验室亲自“传帮带”,培养规范化“量产型化学人才”,一口气就肝了26年,徒子徒孙遍布欧洲。
榜样作用下,德国企业纷纷与学者合作,大规模的效仿与改进李比希的实验室模式。
比如后来的拜耳实验室,面积比车间厂房还大,可同时让300名博士用同一套仪器做同一种试验,教授与助手在其中巡回指导,像极了新东方烹饪学校。
而这些大规模量产出的化学人才显然不可能去陪着权贵讨论哲学与生命,而是涌入各个领域的第一线。
首当其冲,就是供应缺口巨大、市场前景广阔的染料。
纺织业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起点,英国第一桶金就是靠着珍妮纺纱机和北美种植园的棉花带来的。
但布料是不缺了,染料却要靠进口靛蓝草、茜草、胭脂虫、番红花,又贵又不耐穿,颜色来回就那么几个,早看烦了,人们开始绞尽脑汁碰运气找各种东西染料,碰到什么用什么,连做炸药的苦味酸也用来给丝绸羊毛染色。
所以,德国人必须大规模降低染料开发成本,提高新颜色开发速度,才能把古老的染料变成属于自己的科技新大陆。
他们做了三件事:
一、确立有机化学的理论基础,告别抓瞎。
二、找到决定染料的关键有机化合物苯,聚焦重点。
三、通过苯解开分子化学结构,实现有计划的研发。
下面一一来回顾下:
李比希之前,整个化学界还在用“生命力论”来区分有机与无机,有点神学的味道,真要靠这个搞研发,基本等于算卦。
1828年,化学家维勒偶然间用无机物合成有机物尿素。
作为好友的李比希得到启发提出有机基团理论,认为在有机化学反应里,由原子组成的基团,如苯、胺,是最小反应单元,遵循同样的化合反应定律,而不用细化为更小的单个元素。
此后,人类真正开始认识苯、胺、醇、醛、烯烃、炔烃等等有机化合物,李比希成为了“有机化学之父”,世界化学中心也从法国转移到了德国。
1856年,英国化学家威廉·亨利·帕金用焦煤油原料合成疟疾特效药奎宁时,意外得到了苯胺紫,丝般顺滑色泽感动了所有人,加之原料便宜,一批量生产,高贵的天然贝壳紫色价格就被打了下来,英国拿下合成染料的一血。
但这位威廉·亨利·帕金,还有一个身份,李比希的徒孙。
指导他完成苯胺紫的老师叫A.W.冯.霍夫曼(August Wilhelm von Hofmann),是英国伦敦担任皇家化学学院院长,也是李比希的学生兼侄女婿。
沿着苯胺紫,霍夫曼找到了苯胺黄、苯胺绿等一系列颜色,又发现波兰人搞出的品红也能用苯胺合成,甚至勉强用来染衣服的炸药苦味酸也与苯有关,于是苯成了染料产业的关键,这一发现让霍夫曼成为了“合成染料”之父。
几年里,染料业、化学家们集中研究新颜色的时候,也在各种猜测苯的结构。
1865年,李比希另一个学生凯库勒梦见了一条衔尾蛇,灵光开窍,提出了苯的环状结构说,所有人恍然大悟,总算明白了分子结构的规律。
苯的结构是一个正六边形的环,产生它需要经过了上千度的煤干馏反应,说明有足够的稳定性,不易氧化,而且每顶点都能接上一种有机基团,易发生各种反应生成各种各样的含苯环化合物,对应着不同颜色的化学染料。
在人眼中,物体呈现什么颜色与它吸收反射的波长有关,不同的分子结构所反射和吸收的波长不同,人眼看到的颜色也就不一样,比如吸收红色就看到青色,吸收黄光与蓝光就是紫红色,不同结构分子越多,颜色就越丰富。
所以靠着稳定相似的性质、丰富多变的颜色以及便宜的来源,各种各样含有苯环的化合物成为了当时染料行业中不约而同的选择。
而在化学家归纳出了化学分子结构的规律后,一张明确的地图出现,指引人类去合成任何想要的化合物。
从大海捞针,到重点撒网,再到围湖造田定向培育,苯与苯环的发现不但改变了染料行业,为染料企业大大降低了科研成本,还彻底打开了化学合成的大门。
随着人类了解的各种有机化合物从几千种变成几万种,现代化工首先在德国走到了爆发的节点。
这时,普鲁士统一的进程加速,德意志民族国家意识觉醒,霍夫曼等散落各地的德意志化学家有了一个共同的认识——他们该回国了。
1870年,法国仓促对曾经的手下败将普鲁士宣战,45天之后,连带皇帝光荣投降,送给了德国50亿法郎赔款和产出法国七成煤铁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
德国统一,德国染料的黄金时代终于开启了!
从科隆到波恩,从曼海姆到莱比锡,从波罗的海到莱茵河,一个个染料厂房在城市拔地而起,每研发出来一个颜色,意义等于挖开一座新的金矿!
比起钢铁、布匹等等传统大宗商品,化学合成染料市场不仅需求量大,而且需求种类多,变化快,属于技术密集型大众消费品,给了化学家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机会。
人类对于技术与金钱的追求,第一次通过染料结合在了一起。
在此前,欧洲大学对科研的定位是一种追求知识本身的高尚精神活动,不屑于进入企业。
但染料金矿被打开后,知识就成了财富,类似百年后美国硅谷的互联网,今天所谓落后产能的化工在当时就是高精尖的行业。
化学教授被高薪瓜分聘请,化学毕业生大批进入企业,化学家们纷纷下海创业或者晋升公司高管。1890年代,巴斯夫的化学家卡洛年薪高达十万马克,是普通工人的一千倍,拜耳公司的化学毕业生新员工,起薪也是普通人的2.5倍。
德国到处都是“苯谷”,染料业到处是造富神话,德国的产学研体系第一次紧紧捆在一起,高速运转,牛逼的公司一个接一个。
今天大家耳熟能详的拜耳、巴斯夫、赫希斯特和爱克发,全部成立于1863—1867年,然后吃到德国统一红利,靠染料积累资金,开办实验室培养人才,然后又开始扩展到其他领域。
拜耳公司建立初期只有12个员工,1900年就发展到5000人规模,1913年一战前员工已经有1万人以上。
化工的财富效应后来也传播到了中国,比如中国近代现代化学奠基人侯德榜,发明侯氏制碱法后,就有两次机会成为亿万富翁。
化学构建的上升机会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轨迹,比如恩格斯的好友卡尔·肖莱马。
他身在一个木匠家,九个孩子中的老大,穷到连职校都没钱读,只好当学徒当助手,攒钱考入李比希门下,勉强读个一学期,又去英国化学圈打拼,辗转反复,连大学毕业证都没有,却以有机化学教授身份,破格选为英国皇家学会员、美国哲学学会会员。
这种经历像极了互联网早期那些草根出身的技术大牛,是行业处于万物勃发的典型特征。
随之而来,是传统染料种植业遭到毁灭性打击。
德国首先和英国一起,合成茜素绛红染料把法国和荷兰的茜草挤出市场。转过头德国又用合成靛蓝,把英国在印度的蓝草种植业直接掐死,印度百万失业,英国殖民逐渐动摇。
最笋的是,德国染料厂往往先去英国注册新颜色专利,获取20年的保护期,而德国国内却统一国内市场,既保护自己专利又强制授权外国的,企业获得专利数量膨胀几百倍。
一来二去,英国染料技术搞出来了也被德国抢去,而德国化工却生机勃勃,英国化工无力还手。
英国人不是不想反击,而是还得防着美国的专利间谍,丝毫不敢放松对国内专利管理。
左右为难之下,1886-1900年期间,英国最大的6家化工企业才获专利86项,而德国人是948项,全球染料市场基本归了德国。
1900年,德国用87%的市占率绝对垄断了全球染料市场,后来连英国人一战时穿的军服都是德国人染的。
靠染料钻到第一桶金的德国的化学家们同时瞄准了人类的最大刚需——农业。
提供理论基础的还是李比希!
18世纪,欧洲由原来的一年2-3轮耕种,变成了四茬轮作制,小麦、萝卜、大麦、豆子连续轮种,还加入了来自美洲的高产土豆玉米。
这下土壤肥力被榨干,光靠屎尿屁和骨头渣子等自然肥料也撑不下去了。
李比希仔细研究了这种情况,在《农业化学》一书中,明确指出,植物的栽培会导致土壤衰退,必须通过人工干预恢复肥力,失去的成分还给土壤,才能持续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即物质补偿法则。
如何把土壤失去的还给土壤呢?当时,欧洲人普遍认为,腐殖质是土壤肥力的关键,而李比希则认为,既然腐殖质是有了植物才出现的,那么植物的原始养分只能是矿物质。
经过试验,他确定植物生长需要氮、磷、钾等土壤矿物质,“植物矿质营养学说”也就出现了,打下了农业化学的基础。
在这个思路指导下,李比希在秘鲁考察发现沉积了上百万年的鸟粪中含有丰富的氮和磷、钾化合物,是做肥料的极好原料,随之欧洲人在全世界掀起了“鸟粪热”。同时期,智利那边也发现了硝石矿,富含硝酸铵、硝酸钠或者硝酸钾,供应了世界肥料生产所需的70%之多。
由于从南美到欧洲的航线被英国海军控制,英国人在天然肥料上后发先至,扼住了德国人的饭碗。
最终英德矛盾激化,德国人只能回头找化学想办法。
于是,李比希学派门徒、集魔鬼与天使于一身的弗里茨·哈伯出场了。
肥料需要氨,氨是由氮和氢元素组成的(NH3),N2+3H2→2NH3(g),氢的工业制备已经成熟,氮气在空气中含量高达78%,如果可以固定空气中的氮,基本就是无中生有。
化学式已经解决了,主要难点有两个:一是催化剂,二、高温高压的设备。
从1901开始,花了八年时间,染料起家的巴斯夫公司全力支持弗里茨·哈伯进行6500多次试验,试了2500多种催化剂,终于找到了铁和氧化铝的混合物。
至于高温高压的设备,那时已经不成问题,毕竟巨舰大炮需求旺盛,克虏伯钢铁技术飞速进步,生产出来高温高压的合成氨设备不是问题。
1910年,巴斯夫公司开始量产合成氨才9000吨,不到四年,就已经扩大到年产24万吨。
到1914年一战前,德国人种地40%的成本都用在了化肥上,主粮谷物比刚刚统一时增长60%、土豆增长100%,同期小麦 ,大麦,土豆单位产量比法国、美国高出50%甚至100%,是俄国的两三倍。
有了粮食,肉类消费也水涨船高,1912年德国人每年吃肉就高达53公斤,超过了绝大多数国家。
民以食为天,没有吃饱的老百姓,就没有国家强盛的根基。
七十年代,中国曾用43亿美元从西方一共26个成套项目,一半都是合成氨与尿素的工厂,用的也是哈伯法。
今天,全球90%的氮肥是由合成氨加工而成。而1900年世界总人口也只有16.5亿,世界人口增加到70亿以上,合成氨功不可没。
而除了粮食,合成氨对当时的德国而言,还是一场国运豪赌的底牌。
二十世纪初,西门子搞出了发电机;卡尔·本茨(奔驰)发明了汽车,德国与美国一起成为第二次工业革命先锋。
同时期,染料企业不但搞定了化肥,还率先点开了化学合成药物,以阿司匹林和磺胺类抗菌药为代表,低成本攻克很多顽疾恶疾,双管齐下,人口死亡率大幅下降。
到一战前德国人口较统一时增长50%到6600多万,按本土算欧洲第二,劳动力充沛到过剩,大量德国企业也陷入了内卷,以国内为主的市场已经承受不住科技革命的洪荒之力,社会矛盾急剧激化,只剩一个选择,出击海外,卷死别人,最终与老牌殖民国家走向决裂。
但打仗要炸药,炸药需要硝酸氨,而制造硝酸氨又需要在英国舰炮鼻子底下进口南美硝石。所以如果不改变硝石依赖,面对战壕战、消耗战,德国只能撑一年半,赢不了就要投降!
于是,德国人又把眼光看向了合成氨,用氨气制硝酸,用硝酸处理甲苯,得到三硝基甲苯,这就是TNT炸药。
染料化工企业从政府拿钱纷纷转产合成氨,合成氨的投资额从开战初的3500万马克,涨到投降前的几亿马克。
1914年一战开打,德国染料工人数只有4万,投降时高达12.5万人,规模扩张三倍多,为德军提供了几百万吨TNT炸药,把英法俄拖入了长期鏖战。但还不够逆转,于是哈伯向德军总参提出化学战,给人类展现了化学最恐怖的一面。
残酷的战争带来了无情的报复,德国投降签下《凡尔赛条约》,军队军工武功全废,殖民地被没收领土切走,巨额赔款变成老百姓与企业头上的重税,全国上下一片哀嚎,把弗里茨·哈伯着急地异想天开,妄想从海水中提炼黄金来还赔款,也算是为国尽忠到底了。
但法国人不仅把阿尔萨斯-洛林收复,还反过来占领鲁尔区,来回践踏德国人的心理防线,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德国一方面把军事体系分散转移到了其他国家以维持军事体系,合作对象完全不挑,主要是苏联甚至中国,只为报一战耻辱。
加之本就不多的殖民地也没了,德国经济更加依靠化工。
1925年,巴斯夫、阿克发、拜耳、卡塞拉、格里斯海姆、韦勒化学、赫斯特、卡勒等八大化工联合组建欧洲规模最大的怪兽级公司——IG法本,全称为“染料工业利益集团”,其下三大事业部囊括了全部化学门类,只为集中精力办大事,扛起了德国复仇的工业底盘。(其三大事业部,分别负责1、合成氨、甲醇、石油、采矿,2染料、杀虫剂、医药,3感光产品人造丝,扛起了德国重启崛起的工业原物料基础。)
IG法本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攻克煤氢化的量产难题,以防石油供应被切断。
所谓煤氢化就是用煤炭人工合成汽油。这项技术在一战前由德国燃料化学家伯吉尤斯提出,他也是李比希学派的人,还是合成氨发明人哈伯的徒弟。
两年后,法本公司的煤氢化量产成功,伯吉尤斯也在1931年毫无争议地获得诺贝尔化学奖。
德国化学家们再次用绝对的实力,无中生有,为绝境中的祖国开了一条生路。
成立五年后,IG法本控制了德国全部染料、全部炸药、3/4合成氨、40%制药企业和30%人造丝。
这一年,全球经济危机来了,魏玛政府把一个面包炒到五十万马克,本就脆弱的德国经济风雨飘摇,IG法本也只得大规模裁员,急需政治支持,所以与冉冉升起的希特勒走到了一起,负担了一半的竞选经费,扶上总理宝座。
小胡子的经济政策是重在军工备战,吸取被英国封锁教训,确立了自给自足的经济路线,掌控化工的法本当仁不让。
首先关乎粮食和炸药的合成氨,法本拼了命扩产,到1937年已经拿下全世界75%产能,有了开战的底气。
能源上,法本大举扩建合成汽油产能,为德国生产了300万吨合成燃料,其中200万吨汽油,做好石油被封锁的准备。
材料上,同样由德国化学家开创的高分子化学领域被法本重视起来,获批的塑料专利数量是全球其他所获专利数总数的两倍,塑料、合成纤维、合成橡胶改变了德国原物料格局。
1926年,法本集团开始批量生产铜氨人造丝,细又柔软,适合做衣服,还研发了更结实的贝纶,比肩美国尼龙。
各种合成纤维给德国做军装、帐篷、背包,特别是替代了早期降落伞的丝绸,才有了德国伞兵二战的威名。
1933年,德国法本公司连续合成丁腈橡胶和丁苯橡胶,前者耐油耐高,比天然橡胶还好,后者耐磨和抗老化,与天然橡胶混合,极大缓解了供应压力。
可以说,只要是德国缺少的原物料,化学家们就想办法合成。
美国糖多,英国熟悉鸦片,于是英美大兵有加了可卡因的可乐维持士气,受伤了有吗啡止疼,而苏联地多粮食足,红军战士人人都有伏特加供应,但对于德国而言,糖和酒精那都是珍贵的战略资源,怎么办?
害,不就是成瘾性么?没有糖酒,德国人直接发甲基苯丙胺,就是冰毒。没有鸦片,就直接合成杜冷丁,药效差点但数量管够。
在IG法本加班加点生产下,整个二战时期,德军上下共消耗了2亿片冰毒类的药物,小胡子本人也是瘾君子,靠毒品维持亢奋。
从准备到开战,法本紧随纳粹军队的战车,到处吞并欧洲化工企业,还征用四十万囚犯战俘充当劳动力,无限榨取囚犯最后的生命。
法本大规模生产剧毒杀虫剂齐克隆B,配合浴室焚化炉,搞工业流水线大屠杀,带走了集中营数百万人的性命,只为了省下枪决的子弹钱,来滋养人类有史以来最高效也最血腥的军工复合体。
与纳粹共同成长的15年时间,法本所申请的国际专利,占到当时全世界最大30家化工公司的1/3,控制国内外企业八百多家,垄断了德战区绝大部分主要化工品,支撑着纳粹科学家在最后的末日还在不断点开新的科技树。
德国合成橡胶、甲醇和润滑油产量的100%,以及98%的染料、95%的毒气、90%的塑料、88%的镁、80%的炸药、70%的黑色火药、46%的航空汽油和35%的硫酸都是法本。
比如喷气式发动机、V1巡航导弹、V2火箭等等,关键就在于各种高效化合物燃料的选择、制备与操控,没有深厚的燃料化学功底是不行的。
但随着小胡子自杀,德国在人类科技巅峰最后的回光彻底消失。
战后,IG法本解体成12个独立公司,大量德国化学家带着李比希学派深不见底的积累移民到了美国,世界化学中心再次转移,但德国化学经历百年风云变幻后底蕴依旧雄厚,拜耳、巴斯夫、赫希斯特依旧占据着全球十大化学公司前三名。
尾声
从古至今,人类一直不缺少天马行空的理论家,也有太多脚踏实地的实干家,但在原理和现实巨大的鸿沟间,能够架起桥梁的,少之又少。
明朝王阳明说,知行合一,化学就是这么一门学科。
德国的教育体系的上层是洪堡教育体系大学教育,既修身养性,也注重实践。下面一层便是注重专业技能的工艺学校。
引入增量促进内部变革,这两层体系在染料、肥料、炸药、化纤、合成药物等等一个个新技术新产业的迭代中,紧紧粘合在了一起,筑牢了德国的化学高地。
在最早获得诺贝尔化学奖的60人里,有42位是德国人,都是李比希的学生,他的徒子徒孙更遍布整个化学界!
李比希学派不是偶然,是德国教育改革与化学这门科学化合反应的结果,被后世科学家们、经济学家们效仿,抱团搞攻关,才有后来的波尔学派、费米学派、芝加哥学派、奥地利学派等等。
知行合一,既成就了德国化工飞速发展,也在无数化学大家的推动和化学理论发展需求下,形成一套完善的产学研架构,深刻影响了苏联、美国的大学教育。
尤其是李比希的实验室大法——吉森模式,经过迭代,传到美国,被20世纪初的通用电气、杜邦美国电话电报等等争相模仿,数千家实验室遍布全美,与市场良性循环,与德国一起引领了第二次科技革命。
而德国大学的务实开明管理思想,也由蔡元培留德带回北京大学,间接启发了五四运动。
而工艺学校的模式,从德国影响到苏联,再影响到我国,为国家培养了大量的专业型人才,至今还有蓝翔技校的挖掘机驰名网络!
化学作为一门学科,推动了一个国家崛起,自身也迎来了学术产业两开花,打通了德国产学研体系的任督二脉,才有了从统一到二战的70多年里,各个领域的德国科学家们前赴后继,推动科技、工业极速狂飙,彻底改变了人类世界。
然而德国自始至终没能改变束缚外循环的枷锁,导致内循环退化为内卷,过度依赖化工单一行业酿成超级垄断,最终促成小胡子上台,以垄断资本+军工复合体裹挟整个国家冲上最后的悬崖。
历史经验教训在前,对于今天的中国,我们的“化学”又在哪里呢?又如何驾驭这个未知的“它”驱动起我们的内外循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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